摘錄自余光中:〈銅山崩裂-------追念亡友吳望堯〉

吳望堯的詩作產量豐富,風格多元,佳作不少。大致分來,約有三類。第一類是少作,受了新月派和西方浪漫派的影響,輕倩柔美,意淺情濃,和我早年的情況相 似。第二類仍是抒情的小品,但命意轉深,個性轉強,感性獨特,風格漸向現代詩接軌,看得出大有發展的潛力。第一類可以下列的〈豎琴〉為代表: 

我的心是隻小小的豎琴,
久久沒有人來彈奏,
如今撥出了優美的聲音,
被你一雙纖纖的手。
你切莫把琴絃彈得太重,
因為絃絲已經陳舊,也不要儘管輕輕地撫弄,
那將撩起我的憂愁。

第二類的佳作應該包括下列的〈銅雀賦〉:

若你有銅雀,鎖不鎖得住春天;
若你有春天,鎖不鎖得住二喬;
若我有東風,便把東風一股腦兒借你;
借與你漫天花雨,千樹的桃花。 

逐水流,可是江南不是千山的江南;
任十里的春江向晚,凝目處堆煙砌霞;
漢朝的樓台不見樓台,荒蕪的庭院深深;
誰還知道千年的往事,又散入了誰家?

若你有春天,鎖不鎖得住東風;
若你有桃花,染不染得紅半壁的天涯?
百代下,若你在銅雀遇見了二喬,
且問她:若三月的東風不來,你嫁是不嫁?


這種詩真是尖新可口,用現代的口語來傳古典的風流:徐志摩無此自如,何其芳無此颯爽。節奏太滑利時,已懂得將「千樹的桃花逐水流」分在兩段,頓挫來得突 然,乃收變速、變調之功。又如「染不染得紅半壁的天涯」,既有口語的自然流暢,又有「半壁天涯」的化虛為實,巧鑄新詞,誠然是推陳出新的。又如〈醒睡之 間〉這一首:

睜眼泅泳於黑海灣的菱角線上聽心的幫浦在壓縮,呼吸如蛇之在我鼻穴中游動

四壁牆上有十六隻眼睛在交換眼色手術台上躺著待割的魚吧可以掀去我的鱗片了,

流白色的血液而無感於痛的所以一群戴口罩的木乃伊在私語著

我是被壓在這灰色光的金字塔下的躺在一方冷寂的沙漠,千年的歲月奔瀉直下

我感到,有仙人掌的利劍在刺我,向生命的脆弱處而我已是長了翅膀的,我可以飛了!

主題當然是寫手術台上的病人正接受開刀,在麻藥的半昏迷狀態,經歷了成串的幻覺與聯想,從魚到沙漠,從金字塔到仙人掌,最後到鳥,真能直探魔幻 寫實的奧妙。這主題,我在自己的〈割盲腸記〉一首中,亦曾處理,句法比他精鍊,想像卻不及他神奇。第二類中另有一首,題為〈乃有我銅山之崩裂〉,原是一首情詩,開始兩句是:

乃有我銅山之崩裂了你心上的洛鐘也響著嗎?

當年望堯寫好後示我,只看起句就震撼了我。太有氣象了,動情,就應該如此的。古諺有云,「銅山西崩,洛鐘東應」,根據東方朔的解說:銅者山之 子,山者銅之母。洛陽的銅鐘無故響了三天,是因為遠在西方有山崩的關係。這典故我那時並不清楚,否則也會用到《蓮的聯想》中去。足見望堯涉獵雜書比我廣 博,而又眼明手巧,竟能用來象徵情人之間心心相映,不,心心交撼之狀。可惜接下來的句子望堯卻寫得太纏綿太淺白,未能接住莊重的古典,落得有句而無篇。 〈我打今天走過〉是一首組詩,寫詩人走過晨、午、暮、夜,各為一副題。單看第四段〈夜〉,便可見作者想像之奇詭:

紫晶杯中尚存著些殘酒我是遲歸的浪子嗎?

啊!何以星子摒我於門外?

我欲叩月的門環卻錯抓了大熊的尾巴

末三行的一連串隱喻轉位得既快又妙。既單純又繁複,卻又秩序井然。望堯的許多高超之作,常以太空為舞台,而成就其宇宙劇場(cosmic drama),但也可以觀察入微,以人心人體為微觀戲院(microcosmic theater)。在他的詩藝中,回歸新古典與探險超現代可以同時進行。他的不少新古典之作,又像歌劇,又像宋詞長調,反覆詠歎,令人擊節。下面是八行的 〈大宇如網——贈所有在台的詩人們〉:

大宇如網,星橫黯天,南國初夏念十載浪跡,廿年浮名,方圓縱橫,已成煙霞琴棋殘落,


書劍飄零,那隻身又是天涯莫回頭,


看野荷如詩,新月如畫且罷,愁如瀉,負長劍四海如走馬待北窗高臥,東籬鋤菊,不談風雅去去何處,


渺渺山河,莫非是猿鶴虫沙到如今,問新詩三千,是誰天下?


可惜望堯雖然多產,卻盡為短製,並無氣貫百行的扛鼎力作。他的第三類詩也沒有長篇,都以組詩的結構建成,有一種輻輳聚焦的引力。這一系列的巨構 展現出作者壯闊的雄心,善變的機心,值得詩評家認真評定。從道家的《太極組曲》和《東方組曲》到現代感的《都市組曲》和《二十世紀組曲》,再到動力美學的 《力的組曲》,他的想像簡直有意將回憶、當今、展望鎔於一爐。這一類組詩格局宏大,設想奇詭,虛實相應,文白互補,為現代詩開拓了既能化古又能求新的領 域。我認為吳望堯的潛力並未充分開發,若非時代多災再加晚年多病,當能鍊就更醇厚的詩藝,完成更精美的作品。限於篇幅,我無法在此大量引證,卻忍不住要讓 讀者窺豹見斑。下面先引《都市組曲》十首之三,〈銀行〉:

紅墨水,藍墨水,吸墨紙,鋼筆,尺算盤與算盤的咒罵,

計算機們數字的接力賽帳簿上有許多阿拉伯數字,許多許多——○收入和支出摔角,

借方與貸方 抗衡爭論著龐大的保險庫之地獄鎖著的銀行的靈魂驕傲的,千萬個人所追求的,

不屑於一顧窮人的從冷冰冰而陰沉的,保險庫的大地獄在大理石的陰陽界上,從鐵絲 網的小門投胎於朱門大腹賈的大口袋中

 

與此都市文明冷酷理性形成對照的,是《力的組曲》十一首之末,〈騎駝者〉所營造的古代文化的神祕氣氛:

 

顫抖的銅鈴震撼著沙的波紋啊!夜冷了,

幽邃的鈴聲更冷風的手指扯亂了司芬克斯的頭髮狂嗅著駱駝的屍骸,

倒斃者的紅頭巾瘋狂地訴說它橫行於大漠的驕傲得意地吹動著尖銳的黑管而狂笑,隱身於金字塔的陰影

我並不懷疑我的駱駝是沙漠的方舟我是駝峰的征服者,

我仰首哲人星在頂上放光,向無垠的沙漠指路青冷的月光撩亂我懷中匕首的鋒刃呵!我要以它插進腐朽的歷史的——心遠處,遠處傳來古老的木乃伊的歌聲我騎著駱駝,按著匕首,向它昂然而去

這樣的詩句,在語言上我還能夠修鍊得更簡潔,但是在想像與風格上已經無法更提升了。

2009.2.9於西子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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