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

節錄《余光中六十年詩選》(台北:印刻文學,2008.6),頁78-80

新大陸的大蜘蛛雄踞在
密網的中央,吞食著天文數字的小昆虫,
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撲進去,我落入網裡──
一只來自亞熱帶的
難以消化的
金甲虫。

文明的群獸,摩天大樓壓我們
以立體的冷淡,以陰險的幾何圖形
壓我,以數字後面的許多零
壓我,壓我,但壓不斷
飄逸於異鄉人的灰目中的
西望的地平線。

迷路於鋼的大峽谷中,日落得更早──
(他要赴南中國海黎明的野宴)
鐘樓的指揮杖挑起了黃昏的序曲,
幽渺地,自藍得傷心的密根歇底沏。

爵士樂拂來時,街燈簇簇地開了。
色斯風打著滾,瘋狂的世紀構發了──
罪惡在成熟,夜總會裡有蛇和夏娃,
而黑人貓叫著,將上帝溺死在杯裡。

而歷史的禁地,嚴肅的藝術館前,
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
盲目的石獅子在守夜,
檻樓的時代逡巡著,不敢踏上它,
高高的石級。
而十九世紀在醒著,文藝復興在醒著,
德拉克魯瓦在醒著,羅丹在醒著,
許多靈魂在失眠著,耳語著,聽著,
聽著──
門外,二十世紀崩潰的喧囂。

1958

 

余光中:〈沒有鄰居的都市〉

那一岰繁華的盆地,那一盆少年的夢,壯年的回憶......當時燦爛,而今已成黑白片了的五十年代,我的台北;無論我是作國光號從西北,或是作自強號從西南,或是作華航從東北進城,那個台北市永遠回不去了。至於那些從八十年代忽已跨進九十年代的台北,無論從報上讀到,從電視看到,或是親身在街頭遇到的,大半都不能令人高興;無論先知或騙子用什麼「過度」、「多元」、「開放」來詮釋,也不能令人感到親切。你走在忠孝東路上,整個華麗而囂張的世界就在你肘邊推擠,但一切又似乎離你那麼遙遠,什麼也抓不著,留不住。像傳說中一覺醒來的獵人,下得山來,闖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你走在台北的街上。......

「我也不認識從前的高雄,所以沒有失落什麼,一切可以從頭來過。台北不同,背景太深了,自然有滄桑。臺北盆地是我的回聲谷,無窮的回聲繞著我,崇著我,轉成一個記憶漩渦。

赫拉克萊德司說過:「後浪之來,滾滾不斷。拔足更涉,以非前流。」時光流過那條長巷的回聲峽谷,前述的幾人也都散了。

儘管如此,在我清醒的時刻,是不會去重遊舊地的。儘管每個月必去台北,卻沒有勇氣在踏進那條巷子,更不敢去憑弔那棟房子......曾經是扶桑花、九重葛掩映的矮牆頭,連帶扶疏的樹影全不見了,代而矗起的是層層疊疊的公寓,和另一種枝柯的天線之網。......我雖然從未開門去買過,但是聽在耳裡,知道巷子裏還有人在和我分擔深夜,卻減了我的寂寞。

五十年代的台北市,今日回顧起來,指向一個不很起眼的小省城,繁榮或壯麗都說不上,可是空間的感覺似乎很大.....四十年後,台北長高了,顯得天小了也長大了,可是因為擠,反而顯得縮了。台北,像裹在所有台北人身上的一件緊身衣。那緊不但是對肉體,也是對精神的壓力,不但是空間上,也是時間上的威脅。......只要一出門,天羅地網的招牌、噪音、廢氣、資訊資訊資訊,就把你鞭笞成一隻無助的陀螺。......枯嶺街的矮樹短牆下,每到夜裡,總有一群夢遊昔日書迷,或老或少,或佝僂,或蹲踞,像年淹代遠的一堆堆一疊疊殘篇零簡、孤本秘笈,各發其思古之幽情。......舊式的「厝邊人」全絕跡了,換了一批戴面具的的公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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