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後遺民寫作》,麥田,2007

 

「後遺民」的位置變動不居,甚至可以為積極的後殖民們所準備。遺民原泛指「江山易代之際,以忠於先朝而恥仕新朝者」。作為已逝的政治、文化悼亡者,遺民指向一個與時間脫節的政治主體,他的意義恰巧建立在其合法性及主體性搖搖欲墜的邊緣上。到了二十世紀強調忠君保江的遺民意識裡應隨著現代的腳步逐漸消失。然而只要回顧近現代中國歷史,每一次的政治裂變,反而更延續並複雜化遺民的身份以及詮釋方式-------遺民寫作也因此歷經了現代化,甚至後現代化的洗禮。今天的中國大陸和台灣各自困於國族主義的圖騰與禁忌,也各自宣揚亙古常新的正統性和主體性。越是鬧革命就越要召喚歷史正統的合法性:越是高呼民主進步,就越得發明只此一家,源遠流長的神話。p6

 

識者回顧民主國的一頁始末,每有苛評。對唐景崧、丘逢甲敗軍之後潛回內地,未能與台灣共存亡尤其不能原諒。強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原來是正宗忠義思想。急於為台灣找尋新定位的學者如此斤斤計較,

反而暴露了他們的保守心態。我以爲丘逢甲等的事例之所以意義深遠,不在於它的成敗,而在於經此一役,適足以凸顯彼時台灣主體意識的曖昧性。而丘逢甲和其它文人詩歌中所透露的遺民心事,可以作爲切入的焦點。 丘逢甲少有「東寧才子」之譽,他作於乙未之後的詩歌,慷慨蒼涼,尤其動人。邱的〈春愁〉詩一向膾炙人口:       

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灣。p37 

黃宗羲曾有言「史亡而後詩作」。丘逢甲等人的悲歌激昂沉鬱,確有一唱三嘆的力量。比起明鄭時期,乙未文人藉遺民所召喚出的歷史境況,實在複雜得多。如果遺民最基本的定義指向朝代興廢之際,不事二姓的忠貞之士,那麼丘逢甲等的遺民自我定位,就有商榷的必要。無論割台所帶來的影響多麼深遠,大清帝國畢竟未因此而亡。只要丘等仍自許為清室子民,他們因割台而顯現的亡國之思,似乎就是一種僭越:他們已將故鄉等同於故國。p41

 

感想:

每次看到清朝文人的愛國情操(王國維還自盡...),筆者都會覺得那些反清復明的人真是莫名其妙。時間果然會改變一切。關於自盡筆者只能說:「總不能人人都當文天祥吧。」當你被外星人統治然後一個月有10萬或者世界末日降臨的時候,你就會知道國家、種族只是「有尊嚴生活」後的一種議題。

 

我以二十世紀初的詩人林朝崧的遺民詩展開討論。結束本文,不妨以駱以軍的詩作〈棄的故事〉選段,作爲我們持續辯證後遺民寫作的例子:

 

如果遺棄是一種姿勢,

是我蜷自閉目坐於母胎便決定的

姿勢

是一種將己身遺落於途

以證明自己曾經走過或正在走過的姿勢

則不斷遺棄的,

其實是最貪婪的,

妄圖以回憶躡足

擴張詩的領地。p62

 

感想:

駱以軍的文章受到很多人的讚譽,筆者很慚愧沒有涉獵。不過筆者每次看到他在數字週刊的專欄,總是沒辦法看完。也許這種有深度的文章,最好不要在充斥八卦的雜誌刊登比較適合。

 

余華的小說一向充滿暴力與荒謬的場景。但沒有其他作品像〈古典愛情〉這樣,以最露骨的方式向才子佳人開刀。他彷彿告訴我們,杜麗娘、柳夢梅式的花好月圓底下沒有別的,只有血跡斑斑。余華如此殘暴的改寫傳統,也許意在指出歷史的非理性力量,隨時蓄勢待發,人為的救贖從來難以企及。他自承對巴他以(George Bataille)的色情與暴力觀著迷不已。當然,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描寫的人吃人的禮教盛宴,也必曾是他師法的對象。

余華出生於一九六〇年,那時候的白先勇正要開辦《現代文學》。余華成長的歲月,恰是中共政權天翻地覆的二十年。當他在八十年代執筆創作時,他所面臨的荒涼環境,只有較白先勇有過之而無不及。令人好奇的是,余華並沒有追隨多數大陸作家,寫出控訴文革的傷痕文學。他的作品充斥血肉橫飛的場面,讀來卻令人覺得無關痛癢,難以與現實對號入座。但是否越是「無關痛癢」的冷血文字,反而越指向一種難以言説的傷痛?是否文革只是歷史表面的症狀,暗示了更深沉的時間危機?創傷(trauma)的後果,佛洛伊德一脈的學者告訴我們,不在主體所生的立即反應,而在一種驚痛感覺的推遲,一種對那無法直面的創傷始原場景,所生的後續的、重複的追想與「撩撥」——創傷也可以是一種揮之不去的誘惑。

一如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古典愛情〉也是面向現代歷史的「斷井頹垣」,以書寫作爲悼亡儀式。我們可以這麽說:如果前者面對的是國共内戰所造成的文化荒原,後者則必須處理文化大革命後的精神廢墟。在此之上,余華顯然也有意對現代的時間情境作出回應。白先勇明知時不我予,卻仍然對傳統投以深情回顧。在〈遊園驚夢〉裏,傳統的召喚餘音裊裊。余華則不然。他的〈古典愛情〉避談當下,夷然回到所謂「古典」的時空。在那裏他任意堆砌、接駁傳統,然後又肆意扭曲、撕裂傳統。其極致處,形成一種詭異的古今錯位奇觀。同樣是回應杜麗娘的原型,白先勇的藍田玉雖然失聲,至少全身而退,余華的佳人可就成了佳餚。

熟知傳統說部的讀者對〈古典愛情〉的結局應不陌生。它勾起了我們對古中國種種還魂紀事的回憶。在本文的脈絡裏,它分明是回到《搜神後記》〈李仲文女〉的故事原型。我所要強調的是,如果《牡丹亭》被奉為古典豔情想像的經典,〈古典愛情〉則是循著這一傳統追本溯源,然後由內翻轉顛覆。他的重複古人不僅是擬仿(parody),簡直是有意的搞鬼(ghosting)。

余華在八〇年代末期重寫古典的還魂故事,將當下或過去的歷史混爲一談,將人與非人的遭遇,操作得鬼影幢幢。他的小說中最令人可怖之處不是人吃人的獸行,而是不論血淚創痕如何深切,人生的苦難難以引起任何(倫理)反應與結局。暴力與死亡相衍相生,最終變成一種定律,反讓我們見怪不怪。

我認爲〈古典愛情〉這樣的作品既體現了毛文學的暴虐,也暴露毛文體的虛無。它不企圖,也不能,為歷史創痕下斷論,因爲它自身就體現了歷史創痕的症候群。那不可言説的過去陰魂不散,只有借屍還魂,一再攪擾、誘惑我們。

余華的鬼故事因此不是故弄虛懸而已。套句他另一名作的題目,「有鬼」的故事也是「現實一種」。他所呈現的時間觀點混淆憊賴,與白先勇在〈遊園驚夢〉裏一唱三嘆、頻頻回首的姿態大相徑庭。而囘看四百年前《牡丹亭》所提倡的生生不息的「情至」論,我們發現余華的敘事也提出一種時間循環,但這一循環無非是種重複死亡的機制。〈古典愛情〉的還魂不帶來生機,反而暗示尼采式的,死亡的永劫回歸。

回到夏志清所謂的「宇宙時間」,我要說余華有意無意閒也構築了他的宇宙時間;那是一個空前絕後的「現在」,一個「危險時刻」,在其中「所有往事都分崩離析,如廢墟、如裂片。時間消彌,歷史理性退位,每一事件都僅在現實裏曇花一現。」作家所能作的,是再現時間的「不可再現性」。這是李歐塔(Jean François Lyotard)式「雄渾」(sublime)理論的中國見證了。而就這樣從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到余華的〈古典愛情〉,當代中國文學已悄悄從現代過渡到後現代的時間典範。

p116-p119

 

短評:

余華作品筆者只看過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風格和台灣的作家迥然不同,在無關痛癢文字內有種沈重的吶喊。比起那些放蕩回憶青春作品,或者外國的魔幻愛情作品,筆者覺得層次更高。

 

鍾情是一種沒有原因也無法解釋的強烈感覺。但欲斷難斷。似聚還散,人卻作不了主。(李碧華)p152

感想:這讓筆者想起大話西遊葡萄和至尊寶的抬槓:「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一九八○年代以來,「台灣意識」成為我們美麗島上的熱門戲碼。不論是政治權力的變動,還是文化資源的消長,無不以呼喚原鄉,尋回主體為命題。歷經四百年的浮沉,這座島嶼彷彿蓄積了太多的義憤與悲情,迫不及待要向歷史討回公道。一時之間,文學界也如斯響應。為舊台灣平反,為新台灣請命,千言萬語,成為世紀末大觀。p261

我只有兩種選擇:我可以像古代的旅行者那樣,有機會親見種種的奇觀異象,可是卻看不到那些現象的意義,甚至對那些現象深感厭惡加以鄙視;不然就成為現代的旅行者,到處追尋已不存在的真實的種種遺痕。by李維.史特勞斯。p266

台郡械鬥,始於乾隆四十六年;後則七、八年一小鬥,十餘年一大鬥。北路則先分漳、泉,繼分閩、粵;彰、淡又分閩、番,且分晉、南、惠、安、同。南路則惟分閩、粵,不分漳泉。然俱積年一鬥,懲創則平。今乃無年不鬥,無月不鬥矣。(劉宗謀)p321

 

感想:台灣先民也蠻會出草的......

 

但更應該反省的是,有多少時候,我們所念茲在茲的族群問題,其實不過是漢族自己人的齟齬。想想初到島上的漢人如何看待原住民,那又是怎麼樣的一種殘暴?到了一八三五年葛馬蘭通判柯培元則已寫著漢人如何猙獰可怖,將平埔族人逼的走投無路,所謂強者畏之弱者欺,無乃人心太不古。......對激進的本土論者而言,清廷入主台灣不啻也是一種殖民形式。但他們對一個滿足政權如何席捲漢族的正統,終又被漢化的過程,顯然沒有深究的興趣。日本人五十年的統治軟硬兼施,台灣人從遺民到皇民化,無非說明所謂的族群意是醫方面根深蒂固,一方面又滑溜如水。p323

 

短評:最後一段可以獻給小綠偏執的基本教義派,終究你也只是早一兩百年來的外來民族而已。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短歌行不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